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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远不变的情怀 ——于“世界读书日”忆念我的外公徐伯昕先生
发布日期:2014-06-26

外公在我的眼里,很多年只是个平静温和朴素爱书的老人。

1972年我参军来到北京,陪伴外公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点。十几年间,我只依稀知道外公曾经是三十年代生活书店的经理,至于生活书店是怎样的书店,外公在其间有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,我毫不知情。外公从不谈自己,我更不知道他是后来的三联书店的首任总经理。

外公爱书一往情深。在北京多年,我陪外公出门几乎只有一个目的地——新华书店,仿佛舍此别无去处,再无他需。他老人家生活开支精打细算,一台常冒雪花点的小电视机,我游说多次,硬去买来才“被”置换,买书却从不看价目,出手大方极了.每次去书店,我总要帮外公揹回不少书。在北京和外公一起买书,是我们祖孙俩最高兴的事。经常我前脚刚迈进家门,外公就兴致勃勃地说:和我买书去!一次外公问我,小虹,你怎么也和我一样,出门都是新华书店啊?我说:有您才有我,有其祖必有其孙嘛!外公仰头大笑!他可是被我将了一军!七十年代,外面的世界浊浪滚滚,唯有祖孙共同买书,读书,是那段年月里最温馨的记忆!如今四十年多过去,我外出的行囊里永远有书,走到哪里书店都是心中最美的那道风景,读书是永远不变的快乐!

外公爱书如命,却并不藏书私有。记得参军后第一次去看外公,他就高兴地向我“推销”他的书,告诉我他这里是弘通巷年轻人的图书馆。外公常常推荐好书给我和认识的青少年读,市面上许多见不着的书,大家都是在外公这儿读到的。一次,不知他老人家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:“多余的话”!我既惊且喜,这可是当年不能摆到书架上的书啊!七十年代正用“多余的话”批瞿秋白是叛徒,生活书店是‘黑’店。我早想一探究竟,真是踏破铁蹄无觅处呐!“黑书店的老板”竟要外孙女读“黑书”!我一口气读完全文,对外公说,这哪是“叛徒”的文章,这是难得的内心自白,是严格的自我解剖。外公就是这样用他的藏书,教育我要“独立思考。”

外公把传播人类进步文化,渗透到家庭生活中,延续到自己的子孙后代。我们孙辈从孩提时代,到文革上山下乡,直到外公的暮年,都时常收到外公寄自北京的书。或许是外公的遗传因子吧,我们都十分酷爱书,爱在书的海洋里探索,这给我们的人生增补了不可或缺的重要滋养。外公的孙辈有11人,虽然都曾苦受“十年劫难”,但在外公的鼓励熏陶下,采取各种方式,大都完成了大学学业,有的还完成了博士学业,而且成绩优秀,多是单位的工作骨干。我的表妹曾在苏州大学物理系任教,她常忆起:“在专业学习上从爷爷的书中得益匪浅。爷爷常让我开书单,只要是专业需要都提供方便”。有一次,她想买一本《英汉技术词典》,外公遍找北京的许多书店,好容易在旧书店寻到,亲手包装的方方正正,立即寄去,外公说这是他的老本行,包书我可比不过他!表妹从事光学全息学的科研工作,外公寄去外文原版书籍;表妹因车祸脑外伤做了手术,外公寄去《中国姑娘》,用女排振奋人心的拼搏之歌,激励她顽强地与病魔作斗争。。。。。。。捧着来自千里之外,渗透外公无限慈爱的一本本书,表妹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,她从书中得到启示,专心研究,获得一些科研成果,在有关期刊上发表,获得了优秀论文奖。

倡导读书,推动读书运动,是外公延续一生的习惯。他三十年代未就在生活书店提出“应当积极地负起指导读书的任务,”发动读书运动,设立“读者顾问部”和“推荐图书委员会”,定期选择有价值的图书介绍给读者,希望读者也能有计划地读书。外公还组织了流动供应队到乡村、山区开展读书活动,以求提高大众知识水准,推动中国社会进步。韬奋当年称:“这在中国可以说是一个创举”。改革开放之初,外公在党派力排“不务正业”的非议,办起免费的编辑培训班,组织优秀教师智力支边,所到之处一票难求。在办公经费原本就紧张的情况下,办起流通图书馆,外公又像当年在生活书店成立“图书推荐委员会”那样,推动读书,推荐读好书。当时的馆长,现年94岁的老人刘鄂业回忆,外公说要写馆名,以方便读者,并亲题馆名,刘老请外公写上自己的名字,外公说:不要留名。外公还带头调查研究,提出党派发挥自身优势,向四化建设献计献策。民进中央对于出版工作的六条建议得到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,习仲勋的重视,一一做了批示,后来中共中央发文《关于加强出版工作的决定》,很多处吸收了报告的意见。外公还倡议成立民进中央文教基金委员会,并带头捐款。

外公晚年为解决三联老同志革命工龄问题,与张仲实、胡绳等联名写信中共中央书记处,奔走于中组部,中宣部,国家出版局,找当时健在的邓颖超同志,作了不懈的努力。1983年中组部颁发有关文件,基本上采纳信中建议,三联书店健在的1600多人,大多解决了离休问题,为三联书店恢复独立建制,走上复兴之路奠定了基础。1983年11月23日,外公在重病中与胡绳、钱俊瑞、徐雪寒、周巍峙、沈粹缜联名写信文化部党组及中宣部,建议恢复三联书店独立建制,并提出具体建议。1984年11月,三联书店正式恢复独立建制,使这个享誉海内外的品牌,继续发挥影响力,为民族进步,服务大众再放异彩。

外公一生简朴。三十年代,上海生活书店在福州路开店时,外公的经理办公室是兼会议室和会客室的,只有几张硬木椅。有时忙了,晚上就睡在办公桌上。书店有一辆人力包车,但大多用来送货或去邮局寄邮包,外公上下班从来不坐。只有在去国民党市党部交涉查禁书稿事时,为“摆摆谱”,装个样子,才偶尔乘坐。1939年在重庆生活书店总管理处时,外公一家三口住着十平方米的房子。1941年书店为保存实力被迫转移香港,经济十分拮据,外公与在港同人住简陋的集体宿舍,带头只领生活费,和几位在外兼职同人薪金合并,用作大家的生活费,早早进入了“共产主义”。1945年,为上海生活书店复业,外公化名潜回上海,秘密东奔西走,筹措资金,集结队伍,遍访在上海“孤岛“时期,陷入生活困境的进步著译者,郑振铎,傅雷等等,“虽然书稿”“绝无可能印行,但仭请他们坚持著作和编译,“按千字斗米付酬’,“负担他们已经断绝生计的生活。外公曾告诉我,他有十根金条,“预支稿费”,却没有告诉我其实他自己生活得更清苦:只有一件旧货店买来的,可两面穿的廉价西装,小面馆一碗面果腹,住的是农舍或亭子间!抗战胜利后不到两个月,生活书店在上海,赶在国民党出版机构前面,“赤手空拳“,“闪电般“复业!读者“辗转相告”,吕班路门市部“人满为患,摩肩接踵,流连不去“,国民党当局“大为震惊”,“同业瞠目”。

三十多年过去,外公艰苦朴素的作风一点都没变!放衣服的皮箱是用了几十年的陈物,一张旧的硬木板单人床,自1949年进京用到逝世。一只军绿色的搪瓷喝水杯,从供给制起,用了三十多年。进京后,外公职位多次变动,但三十五年来,始终住着解放初期出版总署分配的三十多平米的两间老式住宅。一间是书房,客厅,餐厅,外公的卧室,四种功能合一。另一间是被上海人称作的“亭子间“,最多8个平米,外婆住着。房子的后墙破旧的几乎要倒塌了,外公却住得安之若素。当京城许多一般干部冬季都用上暖气时,外公仍和北京四合院的普通居民一样,数九隆冬用蜂窝煤取暖。1981年,有关部门再次动员,要外公迁入为政协领导盖的新居,但他老人家仍不肯,仅同意修缮一下旧居,装上暖气。我对外公说,您的住房应该宽畅些,谁像您三十年一贯制。外公马上制止我:“许多群众还没有这样的房子,够住就应该满足了。”外公家中唯一奢侈的是占了室内最大空间的五只书橱,还有内走廊里书架上放的,地上堆的,那些仿佛要溢出的书。

当我采写外公和生活书店的故事,走进北京国家图书馆、上海图书馆近代史馆、南京图书馆古籍馆、金陵图书馆典藏馆,常州图书馆古籍馆,阅读外公当年办的《生活》周刊,《世界知识》杂志,《民主》周刊……;抚摸着外公珍藏的一本本列入出版史册的原版书籍:《鲁迅全集》、《世界文库》、《约翰·克里斯多夫》……;阅读当年和外公同甘共苦的生活书店、三联书店同人战友的深情回忆;今天的出版史家和研究者的论文……我震惊,我肃然起敬!

追寻外公的历史,我才知道,外公是中国现代史上最著名和杰出的出版家之一,是我国现代新文化出版事业的艰辛开拓者,被今天的出版史研究者称为“同样是出版的楷模“,是很多后代出版人“心中的偶像.”外公相熟中国现代史上最著名的著作家,翻译家,鲁迅,茅盾,傅雷。。。。。。在今天难以想象的艰险困苦条件下,外公经营管理著名的生活书店,被同人们称为“本店事业的舵手”,在民主选举中,外公总以最高票数当选总经理。周恩来曾自认要做外公的入党介绍人.1938年周恩来总理为了外公的安全,还曾用自己的车,亲自送外公回生活书店在民生路住地。

今天我才知道,生活书店是三联书店前身中诞生最早的出版社,外公是创始人之一。生活书店是中国现代史上独特的新型书店,”不是以谋求个人私利为目的,而是以提高人民大众的思想和文化水平为宗旨“的书店(胡耐秋《谈谈生活书店的服务精神》),没有老板和雇员,股份合作制,管理科学化,民主化。生活书店及后来的三联书店,曾是五四以来在中国形成的,帮助了中国民族进步和解放的“抗日救国号角嘹亮,进步文化堡垒坚强(沙千里为纪念三联书店30周年题词)”的一支“文化军队”。她的存在和发展,在中国以致于海内外产生过深广的影响,书香独特,久远至今。外公和韬奋先生共同培育和践行了“生活精神“,创造了服务读者,服务大众和精诚团结的典型,打造了生活书店这支压不垮打不烂的新文化生力军。

今天我才知道,生活书店两个半人起家,靠只够书店一个半月纸张款的2000元资金,“在一个小小过街楼的一间小屋”里起家,经营发展成全国56个分店,成为国统区进步文化的堡垒,创造了“出版史的奇迹”。外公以他的“多才多艺”,和经营头脑,原本可以成为一个“小小的资本家”,那时拉广告可以提成,有大报馆高薪聘请,可外公“忘记了他自己的一切要求”,甘愿和韬奋先生一起,走一条荆棘丛生,但是为大众搏光明前途的路。外公“以十二万分的热忱”,“出将入相”,为“生活”的事业“涓滴归功”,默默奉献,以命相博!外公曾“肺病甚危”三次吐血,仍不肯离开岗位,两次被抄家,毫不畏惧。外公经管着全国56家分店的庞大事业,却无钱给自己重病的长子治病,生活的颠沛流离,外公过早的失去了幼子,外公是非常喜爱孩子的啊!我母亲回忆,幼时随父亲在沪读书,为躲避国民党反动派迫害,经常搬家,妈妈从小就知道,有陌生人问起,不能说姓徐。外公是书店的法人,遇有迫害,总“首当其冲”,曾两上租界法庭,以机智的斗争艺术,维护了书店的权益,抗争对进步文化的围剿!当年外公去检查机关与检察官们交涉被扣押的书稿文章,据理力争,更是常事,因此救出了不少好书稿。外公两次直接上书行政院长蒋介石,要求停止迫害,为书店声张正义。抗战期间,生活书店在抗战初期发展起来的56个分店书店,被全部查封,只留下了为逃避舆论,欲盖弥彰的一家重庆书店,外公愤而疾书“生活书店横被摧残经过”:连载于延安的《新中华报》:书店“自抗战爆发后,对于抗战国策之宣传与前方精神食粮之供应,尤竭尽心力,不敢懈怠,凡遇党政当局号召,无不争先响应,向不后人。所设分支店办事处前后共达55处,遍及14省、满布于大后方,并深入战区及游击区,努力为抗战文化忠心服务。。。。。。窃思一个正当的文化事业机关被摧残事小,而影响于人民观感及国家民族前途之事大。言念及此,不敢缄默,敬以事实经过,公诸于爱护文化事业主持正义之海内外诸公及读者朋友们,请赐予援手,俾冤抑得以伸雪,俾正当商业机关能获得合法保障,。。。。。不致含冤沉没,而对国家民族能作继续之贡献。“文章不能在战时的陪都发表,外公怒而亲自和书店同人到国民参政会议处分发,邮寄书店读者,延安《新中华报》连续三天登载。这篇文章现被收藏于中国革命博物馆和国家图书馆。韬奋先生长期遭受迫害重病不治,外公矢志不渝坚守阵地,用他的远见和卓识,采用各种方法,竭力安排保存书店的人才,物力,开办生活书店的化名出版社等,继续为抗战服务,为新中国储备力量。抗战胜利后又迅速恢复了生活书店。在党的领导下,1948年于香港实现了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家书店的联合。三联书店在与时代的前行中,反对内战,争取民主,用一本本书作匕首和投枪,继续为建立独立、民主、人民的新中国鼓与呼!

外公从不谈自己的功劳和“重大贡献”,我多次想听他讲述过去,只有一次外公平淡的说,书店是两个半人起家的事业,国民党多次查封书店的进步刊物,但书店总能以新的刊物再现。那些“没有一天不在”的“严重压迫和打击”,“书店被捣毁,被封闭,同仁被拘捕,被迫害,十七年来没有片刻停止过”(徐伯昕《迎1949年》)的艰难;那些在困苦中白手起家,把生活书店的事业,发展到民国时期影响最大,存在时间最长,读者遍布国内“穷乡僻壤”,遍布海内外的辉煌业绩。。。。。。外公从未提起。韬奋先生称外公“对本店的功绩,是永远不朽的”,“值得我们永久的敬念”!而这些需要多少远见卓识,胆略智慧,在外公平静的外表下,平淡的表述背后,又有着多么惊人的勇气和毅力!又该有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!

外公从不言自己的“重大贡献“。韬奋先生的女儿嘉骊阿姨曾要外公为自己写传,外公摇摇头:我个人算不了什么。直到重病住院,外公自知不治,病床上对我忆起和感怀的还是战友们的事迹,作家和读者对书店的支持。对来看他的同志谈到自己时,还是严于律己的不足。

外公临终留下遗嘱,把他的书全部捐给家乡图书馆。在外公逝世一周年时,由大舅徐星钊操办,将外公的藏书,包括由生活书店抗战时期在孤岛出版的精装版《鲁迅全集》、由外公亲自担任排印装帧和发行人的全套《世界文库》等,一批珍贵的原版书,和他搜集的精品书,捐赠给了常州图书馆。那可是他老人家数十年珍藏的“最爱”啊!

外公在即将走进他生命的终点时,曾告诉我他看见窗外,有又大又漂亮的蝴蝶在飞。外公自知生命将走到尽头,他用那么浪漫优美的语言坦然告诉我,他要“羽化登仙“了。我相信外公羽化登仙后,一定是飞向了他心中为大众出好书的天堂!外公将在那里永生!(徐虹)


徐伯昕生平简介

徐伯昕(1905-1984),江苏常州武进鸣凰乡人,一生致力于革命的出版事业。他和邹韬奋一同主办《生活》周刊,是邹韬奋的得力助手,站在爱国舆论第一线,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,他也为建立和发展新中国的出版事业做出了杰出成绩,他是中国民主建国会的创始人之一。1949年10月18日,根据10月在京部分民进常务理事、会员就新形势下关于民进的会理事和整个团体前途问题的决定:“总分会的理事全部以个人名义参加中国民盟”。他转入民盟,并被推荐为盟中央委员兼组织委员。1952年因病辞去民盟中央组织委员职务。1984年3月27日因患重病,医治无效与世长逝,享年80岁,此年4月13日上午,常州市、武进县领导同志,民进、民盟的部分成员与其亲属护送徐伯昕骨灰至常州东郊公园(今东坡公园),一部分撒入运河,一部分埋入公园山顶的松柏丛中。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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