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写在叶圣陶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日之际 1988年大年夜,中央电视台《新闻联播》中,突然电视荧屏画面一转,出现了加有黑框的叶圣陶先生像,播音员语气沉痛:“我国现代著名作家、教育家、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、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会主席、第六届全国政协副主席叶圣陶先生......”对着屏幕,我澘泪饮泣,立即搭上了北上的火车。滚滚的车轮声,让我种种拂试不去的前尘往事,也在记忆的荧光屏上闪动起来。那是五十年代中叶,我是一个稚气未脱的中学生,曾瞒着长辈,斗胆晋京欲拜叶老为师。其后,又六次赴京在叶家做客,耳濡目染叶老的亲切教诲,并通信不断,成了叶老的忘年交......火车长鸣一声,我如梦初醒,北京站到了。大年初一傍晚,我跨进叶宅的大门,这才知道:我是京外第一个去叶府吊唁治丧的。如今掐指一算,已二十六年过去,自己也成了垂垂老翁。而叶老慈祥的笑容,仿佛还在眼前。今年是叶老诞辰120周年(10月28日),谨以此文,聊表我深切的怀念。 (一) “文革”时期,叶老赋闲在家,我在常州郊区中学教书,仍一如既往给叶老写信。我俩的书信往来,诚如叶老所说:“好比打乒乓球,一来一去,永无休止了”。信的内容,多是读书、教书,偶尔也谈谈社会见闻和生活琐事。这里,先说一则与语文教学有关联的故事。那年头,学生的语文课,除读毛主席语录、毛主席诗词,再就是唱语录歌、看样板戏,使我常常感到郁闷。一日,我忽然心血来潮——何不借毛主席推崇的朱自清先生打个擦边球,开开学生的眼界呢!既想到了朱自清先生,当然绕不开朱的散文名篇《背影》。但在学校及家里翻箱倒柜,就是找不到这篇范文。1972年7月初,我向叶老倾诉苦衷,想请他寻一本《背影》。发信后,心里却格噔一下产生了矛盾。我想现在的叶家恐怕早有红卫兵光顾了,叶老身边也未必会有《背影》啊!然而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叶老,却复信于我:“信悉,《背影》打算向朋友或单位借......”不出一周,好消息来了。“《背影》尚未借到,不久可以借到。”叶老的回信,让我心弦为之一动,在翘首盼望中叶老又来信说:“至善(书者注:叶老长子)从中国青年出版社藏书目录上见读,也终于借到,......顾虑邮寄或阅读中恐有散佚,我就钞下来寄你”。翌日,叶老终将1300字的《背影》,用平正而又自然的楷书抄录在信纸上,用挂号信寄我。观其物,如见其人。叶老为了一篇《背影》散文,前后有四封信中提及,最终如愿以偿,使我愧疚又感激。如今目睹这份手札,我思绪绵绵,夜梦沉沉。我知道当年近八十岁高龄的叶老是在眼力精力不济的情况下,戴着老花眼镜、手执放大镜写下的。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抄件,而是人生的一笔财富。它凝聚着叶老对年青一代关心培植的心血,同时也见证了叶老与朱自清先生相识相知数十年亲如兄弟般的友情。 (二) 我也是个天生的热心人。在那动乱的岁月里,也想“君子之道,成仁之美”,找点事做做。学校东首有一人家,有位远在江西九江师专工作的三十一岁老姑娘.戚机厂则有个白天车钳刨,晚上挑灯夜战搞创作的单身汉。我想为他们牵线搭桥做红娘。可双方相识后,总是谈谈歇歇不上劲,眼看这激情的火焰行将熄灭。我心里干着急。俗话说“生姜还是老的辣”。心想:叶老是位老作家,阅历广、经验多,何不再向他讨个办法呢!叶老复信:“业文同志:关于做媒人的来信,我看得颇有兴趣。我年老了,没想到青年人为了结婚的事,操这么多的心。从此我又想到,我家一个孙女,一个最小的孙子,大概也在想到这件事了,虽然在一起的时候,我从未问起,至善夫妇也从未提及。照道理上说,介绍不是办法,要自己相识,逐渐成熟才好。事实上恐怕不容易做到。你热心地帮人家的忙,这是可贵的。但是,既然当事人认为不合适,当然只有“吹了”了事。我还要向你进言,你担任了教师,总该把心思精力放在教师工作上。你说对吗?叶圣陶三月十三日”。我思索良久,仍痴心不悔,心情由惆怅转为激动。又迫不及待地给叶老写信,继续探求婚姻成功之道。这回,自以为是的我,失算了。叶老不接我的话,只在《教育改革一席谈》的末尾,写了句:“红娘事,好自为之吧。” (三) 信多了,时间长了,就让我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叶老的生活。一日,我走过人民公园水西轩,见廊檐下挂有几只鸟笼。娇凤、画眉、白头翁,叽叽喳喳叫个不歇。几位老人坐在石凳上悠哉悠哉自得其乐。我心想:何不捉上两只漂亮的娇凤,送叶老解解闷呢!叶老复函:“业文同志,我不曾养过鸟,现在老了,养个鸟儿听听看看,我很乐意......请你再买个笼子吧,不要讲究的,只要普通的。叶圣陶 1月14日夜”。能让叶老乐意,我当然开心。然而就在我置鸟笼、捉小鸟尚未有个头绪的时候,叶老却用荣宝斋十行笺填了首词赠我:“关怀种种,似欲能遥控。与解寂寥供巧哢,贻我一双娇凤。卷开客至儿嘻,闲中尽有堪怡。何以酬君厚意?听禽新课增持。业文同志远贻小鸟两羽,其名娇凤作清平乐一阕报之。一九七四年一月十七日叶圣陶”。这一来,动力成了压力。我骑上自行车满街满巷转,寻小鸟,觅鸟笼。说来可笑,当时诺大的常州城竟找不到一家做鸟笼的商铺。几经周折,才从养鸟人那儿打听到竹林乡下有个老篾匠,代客加工做鸟笼。笼子有了着落,剩下捉两只娇凤就行了。可是养鸟人却告诉我,黄莺名贵上档次,娇凤是小佬玩玩的,这一下,让我临时改变了主意,托人捉上黄莺带到北京。叶老见了黄莺,立即复信:“业文同志:送来的芙蓉(黄莺也叫芙蓉)很可爱。我知道这种鸟能作长时间的宛转的叫,大概要在阳光好空气清爽的时候。昨天一天只听见它作短促的叫,而且不长叫。菜叶很爱吃。由至善下午清除污垢。把笼子底部浸在水里,伸手进去,用牙刷轻轻的刷,取出塑料薄膜洗濯。如何使鸟洗澡,没有办法,只好不洗了。做笼子的老艺人,真是好手,了不起。千里送芙蓉,礼轻情意重。我铭记这两句,不再多说。叶圣陶1973年3月31日。”不久,诗人臧克家造访叶家,见庭院悬挂了只鸟笼,黄莺在笼子里窜上跳下,十分活泼可爱,也来了兴致,写了篇散文,刊登在《人民日报》副刊《大地》上。两年后,我陪同诗人刘征拜访臧克家先生。交谈中,我直言坦告:“叶老四合院屋檐下的黄莺是我赠送的。”一句话,激发了臧的情趣,又成了臧老与我的媒介,臧主动从抽屉里取宣纸,写下了“道德文章海内钦,一声叶老觉温馨,云峰挺秀标当世,百岁期颐笑古人。秋怀叶老,录奉业文同志双正,臧克家。”这幅字日后成了我收藏生活中常常向人叙谈的故事。叶老走了,却又好像从没有离去。我在大中小学的语文教科书上,常读到他的课文,在书店里,也常看到他新出版的文学论著。叶老走向了远方,却给他的友人、学生、晚辈和读者无尽的思念。叶老,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……。(民盟常州市委 李业文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