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业文口述 黄勇整理 手札,是借助于纸笔,留下的一种心绪与情感,也是人生的脚印,从时代的风貌里固化了一代人的足迹,让我感受到那些伟大生命的气息。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,我因为一次大胆的尝试,与我国近现代众多文化名人有了接触和交往,留存了一批他们的书信手札。如,叶圣陶、曹禺、田汉、黄源、冰心、萧乾、冯亦代、季羡林、蹇先艾、刘白羽、陆文夫、贾平凹等近百位中国作协理事以上的文学巨匠;又如,臧克家、艾青、冯至、徐迟、邹获帆、李瑛、公木、严辰、屠岸、朱子奇等德艺双馨的诗人。反复拜读他们的作品,是他们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天才出没、英杰升腾的蔚然奇观。从书写看,或潇洒遒劲,或空灵古拙,或豪放含蓄,或重彩淡雅,真是才气纵横、挥洒自如。从一封封书信,一页页诗稿的字里行间,体现出作者的心迹,既是赏心悦目的作品,也是作者栩栩如生的性格气质写照,可以帮助我们完整地认识这些名人大儒的德、言、功,和他们对中华民族的希冀与敬爱。 叶圣陶创作的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童话《稻草人》,和被茅盾赞誉为“二十世纪初叶长篇小说扛鼎之作”的《倪焕之》,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,我与他通信30余年,保存了他250封书信和手稿,每次拜读他的手札都百感交集。他谦和平易、温淳敦厚的个性,外柔内刚、方正耿介的风仪,迄今历历在目。学者俞平伯出身名门,他参加了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,以新诗人、散文家享誉中国文坛,后来埋首红学研究七十年,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位象牙塔里的人物。其实,俞先生不从时风,不计名利,甘于寂寞,潜心治学,用他一生的行迹诠释了“学为人师,行为世范”的真谛。他为我写有“来醉金茎露,燕脂画牡丹。落花深千尺,不用带蒲团。”(苏曼殊诗),书风与治学一致,淡然雅致,为后人追慕。 作家冰心写有散文《寄小读者》(通讯之十九)寄我。“爱在右,同情在左,走在生命路的两旁,随时撒种,随时开花……”她的文字富于情感,她那隽秀含蓄的“爱的哲学”是那样的轻倩灵活,又总是充满着画意诗情,如镶嵌在夜空里的一颗晶莹星珠,又如一池春水,微风过处泛起小小的涟漪。她的作品始终体现着她对青少年和对教育事业的爱,绵延无尽。端木蕻良,不仅在文学上有很大成就,在古典诗词、国画、戏曲、书法理论等多方面亦建树颇多。他的写意画逸笔草草、趣味天然,他曾为画家马海方《燕京风俗图》配诗百首,京城传为佳话。他的诗词名播海内。应钱谷融先生的约请,他为我重抄了“悼念兄长曹汉奇逝世一周年,填写《金缕曲》词一阙”,他的字立足秦篆汉碑,自成练达古朴面目。南京师范大学于八十年代为词坛名宿唐圭璋举办“唐圭璋先生八十五寿辰庆祝会”,唐先生填下《如梦令》,“休怅繁花经雨,今幸琼楼消雾,赤帜映朝阳,万里彩云飞渡。奔赴,奔赴,四化长征新路。”奏响了中华文化词学璀璨的乐章,其书法苍劲雄健,力透纸背,对党和祖国的感怀跃然纸上。 我存有学者施蜇存的多封信札,有信曰:“前年秋,我为 足下写了一张字,看看不好,想重写,故未寄。今年感觉体力大衰,恐将不久于人间,已在处理后事。字不能写了,只好将前存一纸寄来,另有一纸,未有上款的,作为附加赠品。又为足下求得苏渊雷先生一纸,作为利息。如此则宿债逐清,无负于先生了。”施老达观幽默行世,而我捧读之下潸然泪下。施老何负于我呢,我造次施老多多,才是真正抱愧的呀,他写给我的刘禹锡的《柳枝词》和“虚心”二字,潇洒清秀,文人情韵浓烈,全无烟火浮躁之气。作家萧军于1977年赋七绝《老枣树》赠我,诗曰:“铁骨杈枒托地坚,风风雨雨一年年,秋来结子红于锦,何与闲花斗媸妍。”当时他处逆境,故有“风风雨雨”,自喻“托地坚”老枣树,但依然不改“东北汉子”豁达豪爽本色,不与闲花斗媸妍,坚持要“秋来结子红于锦”,体现了他深抱革命乐观主义精神,对光明灿烂未来的憧憬。作家唐弢儒雅温和,一生嗜书如命,著有《晦庵书话》等。他与我有过交往,那是我数度进京筹备“青龙诗会”,诗人冯至请唐老为我写下“把卷几回话帝京,旧闻日下记分明,寻常巷陌寻常事,道是无情却有情。一九八七年得日下旧闻考百十卷赋此自娱,一九八九年二月应业文同志之嘱,唐弢。”百忙中的他在我回常州后又复我手札:“业文同志,我因奔走忙碌,遵嘱作书一纸,迟至今日始得动笔,且书甚劣,聊供一晒而已。匆颂,文安。唐弢。”我喜出望外,展观字幅:“钿与钗分信未真,如磐夜气在轻尘,书生不作名山想,好掷黄金买美人。一九四九年作,一九九零年书 唐弢。”旧诗新抄,诗书合璧。未久,又收到唐老《燕雏集》(散文集)。 贤者楚图南是一位“居高青云上,扎根泥土中”的大家,后任民盟中央主席。赠我《祖国颂》诗一首。诗曰:“皇皇华胄,既庶永昌,德音普被,协和万邦。”楷书字字完美,敛神藏锋,端庄凝重,是幅不朽的传世之作。散文家季羡林为人敬仰,不仅是学识,更因他的品格。八十年代,我和农民诗人陈伯大赴京,季老和我们谈起,“即使在‘文革’最困难的时候,也没有忘掉自己的良心。”边说边写下韩文公语:“业精于勤荒于嬉,行成于思毁于随”送我。斯人已去,风范永存。数学家苏步青用毛笔沾满浓墨,挥毫一气呵成,写下“游普陀山怀台湾诸戚友”诗赠我。诗风诚朴真挚,毫不矫饰,爱国爱民热忱,出于胸臆,可叹可敬!邑人京剧导演阿甲,编导的《红灯记》被誉为“京剧表演表现现实生活的里程碑。”他送我“达观踏坎坷”,给了我珍贵的启示。作家萧乾用木炭笔为我写下“尽量说真话,坚决不说假话。我不会作诗词,也不擅长书法。谨以此与李业文共勉之。”语句袒露心曲,谦虚自勉,笔力轻形重神,传递了作者爱人敬业的精神风貌。书文一脉的书法家周而复以“欧书端庄可南面,气轻骨重胎羲献”之笔法,为我抄写了民族英雄宗泽《早发诗》,奇逸工整,志趣高洁…… 五年前,在我编写《桃花潭水深千尺——与文化名人交往集》付梓前,九十二岁的诗翁屠岸仍惦记着我,坐在沙发上颤颤巍巍为我写下“腕底豪锋行云流水,樽前墨宝碧海苍天。”书稿甫定后,民俗学者周源作序,写有“李业文与这么多文化人交往,是人生感意气,相知无富贵的知交,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心交,体现了这些长者、睿者,对吸取中国优秀文化滋养如饥似渴的后生的关照和厚爱。”友情依依,其乐融融。而今,回忆往事,书简似帆。我一直认为,是一代代学养深厚、风清气正的学人,薪火相传,相伴相生,同奏了一曲与民族命运相捩颉颃、厚重辉煌的篇章。风云际会,风起云涌间,这众多刻入历史年轮的影像,文学艺术的沉淀和世态人情的观照,是一笔丰厚的民族遗产,我将永久蕴藏于心。 (李业文,民盟常州市委原秘书长;黄勇,民盟常州市委副主委)
|